堂前雁

风烟俱净,天山共色。从流飘荡,任意东西。

朝天阙(二)

  门“吱呀”一声被推开,耀眼的光线刺痛了久卧于床上的人。

  于礼李艺彤理应前往长安守丧,偏生李氏传来消息,严令禁止她回去。

  派去查探消息的暗卫算算日子也该回来了;李父的死过于诡异,那日李艺彤惊忧之下气血逆行,眼前一黑便不省人事。亏得身旁的赵玄眼疾手快接住了她,唤人扶着她去了榻上。

  

  “公子,查清了。”

  一身风雪的黑衣人推门而入,带来一阵寒冷的风。李艺彤撑起身子,隔着帘纱问道:“如何?”

  “风寒不假,旧疾亦不假。只是属下前去问询平常服侍起居的婢女时,在一人的床下发现了一个瓷瓶。”

  “哦?”李艺彤接过小瓷瓶揭开瓶塞闻了闻,不过一般香粉,无甚异样。

  “此乃西域鼠尾香,平日里焚烧倒无事,但同止息散却是药性两冲,一旦同焚必死无疑。”

  李艺彤收回沉思的眼神,转而道:“楮墨,你已跟随我六年有余,可还习惯?”

  黑衣人闻言:“公子所在,便是属下所在。”

  北风不时刮过窗棂,惹得炭火也跟着跳动。她咳嗽两声,黑衣人便知趣地退了出去。

  

  京城中欲置她于死地的只有皇帝,父亲出事,多半与他有关。可如此轻率妄动,又不似他性情。

  总之无论如何,皇帝与这绝对脱不了干系。

  

  

  玄玄阁。

  黄婷婷倚在榻上,连日来的操劳让她疲惫不堪。纵她几次三番告诫皇帝不要对李氏下手,到底是徒劳一场。

  远山如画,黛色尖峰覆了满目的雪色,茫茫间竟只觉得万物掩在这白雪里,说不出的恬然。

  越发冷了起来,黄婷婷伸手关上窗端过几上的茶抿了一口,随而推门去找了正在捧着《南华经》怔愣出神的胡思奕。

  “师姐。”

  胡思奕闻声便知道是黄婷婷来了,放下手中经卷道:“既来了便进来说话。”

  黄婷婷应了一声,行至榻边徐徐坐下。

  “师姐,谢悠可动。”黄婷婷拿过冰凉的玉质弈棋放在手里把玩。

  “从他开始?”胡思奕思忖再三,还是开口问道。她倒不是信不过自家算无遗漏的师妹,只是由于自身的疑惑想问个明白罢了。

  “民部蠹虫太多,是该寻个机会理一理了。”黄婷婷冷哼,面上少有的浮现出一抹狠厉之意。“河东连年歉收,他倒好,一百万两赈灾银半数入其囊中。再剩下的,经地方层层盘扣,还有多少能用于正途?”

  胡思奕对谢悠其人略有耳闻,嘉夙七年蒙征辟入朝,三朝老臣办事稳妥,宦海沉浮三十多年好歹做了个民部尚书。再过几年便可致仕,倒也体面。不曾想临了落个“蠹虫”之称,晚节不保。

  “如之何?”

  黄婷婷将弈棋放回,不咸不淡道:“不必动手,只在肯綮处稍动即可。”

  “朝中党争激伐,皇帝作袖手观。孰不知引火烧身的道理。”

  

  

  

  李艺彤按理处于守丧之期,三年不得入朝为官。偏先皇帝降了道旨意,不顾那昭昭祖制也要将她留在金陵。

  现下恰逢沃冬,又在冬假之月。陆婷正拿了本书敲在李艺彤额角。

  “李桐!”陆婷许久未连名带姓地唤过李艺彤了,一时脱口,自己也不免愣了一愣。

  李艺彤敛了嬉皮笑脸的神色,乖乖端正坐好。恍惚间竟以为自己又重回了纵马高歌红衣风流的世家岁月。

  “太后母家王家,世家谢、冯二氏,争斗不堪,这你知晓。陛下登位后坐任不管,致使朝廷中派系明显也不必多讲。”

  “不过自你去了北境后,秋踏亦是入了行伍,现下迁任戊己校尉了。”陆婷口中的“秋踏”,便是王家次子王意,字秋踏。同李艺彤一道长大。

  李艺彤闻言颇为好奇:“哦?凭着王秋踏那魔王性子,竟也肯乖乖守了军中十二诫?”

  陆婷瞟她一眼道:“若不是你长安君负了人家一片相思情意,他又何至想不开去西域受风沙之苦?”李艺彤讪讪一笑,她将王意看作昆弟之交,收到对方托人递来的玉时也不甚在意,谁能料想差点便成了自己与他的一桩姻缘。万幸自己之后便去参军,逃了这莫名其妙的撇烂桃花。

  “世事无常、世事无常嘛。”李艺彤连声应和,转而问道:“世家各族,表态如何?”

  这倒使陆婷沉思了片刻。“巴蜀林氏,先祖受皇族恩惠,暗立密誓护这一片叶氏江山。我估摸着应是随了王氏。武昌赵氏,京中根基不甚稳固,如今当家的曾与同郡的唐家堡二小姐订立过婚约,但不知为何这二人迟迟未能成亲。”

  “且慢,唐家堡?”李艺彤将这三个字放在口中咀嚼片刻,咂摸出了不同的意味。

  陆婷深深地望向李艺彤:“对,‘三唐定金陵’的唐家。”

  唐家堡曾与现今皇族叶氏夺过天下,逐鹿中原、功败垂成之际,唐家家主却因儿女情长将大好河山拱手让人。后人提起这件旧事,纵然长叹,到底无可奈何。

  高门大阀之族,儿女私情向来登不上台面。至多用作掌控痴儿的提线,利用价值尽了,掌线者便及时抽身。

  蜚鸟尽,良弓藏;狡兔死,走狗烹。

  到底如此。

  李艺彤用指节敲打着几案:“那如今看来,老亲家的颜面,不管不顾不大可能,但要完全顾及,也不是轻易便能做到的事。”

  不过唐家倒不是她所要担心的。她的选择,才是现下关键的一步。

  “阿陆你说,我该如何是好?”李艺彤撑着头,上挑的眼眸里蕴着风流笑意。

  “……艺彤,你饶了我吧。”陆婷双手合十告饶,她如今来这长安王府可不是为了唆使友人插手党争。

  ……至多告诫一把。

  李艺彤收了收袍角,随意道:“罢了罢了,那我就选王家吧。”

  “为何?”

  “王家不过以太后之恩得以荫蔽,难成气候。若不是陛下顾念亲族情谊,又少了个能与世家制衡的助手,除掉王家不过须臾之间。”李艺彤换了只手撑住脑袋,“再说,我不是还欠着秋踏那死小子一块玉吗,总归是要还给人家的。”

  

  说着选了王家,李艺彤动作倒也挺快。没过几日王家便差了人来三催四请的,总被她寻了个身体抱恙不得外出由头打发了回去。

  

  第四日,王家信使终于敲开了长安王府的大门。谈话内容无人知晓。

  送走信使后,李艺彤在廊下默立了一会儿,唤来一个人。

  “赵玄,谢氏最近有什么动静么?”

  黑甲副将侍立在她身侧:“民部尚书谢悠……似乎被人盯上了。”

  她望着漫天飞雪。

  “这份大礼,你们可要接好了。”

  

  端瑞三年初,民部尚书谢悠贿腐事发。

  皇帝坐在龙椅上,还未出元月就捅出这档子事来,显然让他失了稳重。

  李艺彤一袭紫衣手握玉笏立在群臣中,同周遭的老臣们一对比,更显她风姿卓著、天生清贵。

  “陛下,谢蠹不除,无以儆效尤。”清朗之声自右侧行列中传出。李艺彤挑眉望去,一身着浅绯色官服的人步履从容,从人群中脱颖而出。面容稚嫩眼神清亮,想来是新晋三甲之一,却不知是哪一位。李艺彤侧了身问旁边的人:“此子胆气不小。可是新科状元郎?”老臣捋了花白的胡子道:“王爷,这是谏议大夫赵粤,上届状元郎啦。一头倔驴子。”

  李艺彤还想多问两句,却见那头的谏议大夫执了玉笏直谏道:“谢蠹贪赃枉法,视朝纲法纪于无物。臣奏请重惩。”她的声音掷地有声,于这朝堂之上也清晰可闻。

  熙攘的群臣登时没了声响。

  皇帝问道:“赵卿以为,朕该如何?”赵粤一时之间犯了迟疑,片刻过后正欲开口,被李艺彤截了话头:“依臣看来,谏议大夫之意,应将谢悠革职并刺配岭南。一来革职以示法纪严明,二则刺配可显皇家恩泽被及老臣。此举万无一失。赵大夫可谓思虑周全!臣自叹弗如。”

  赵粤诧异地望向李艺彤。她早年对长安王素有耳闻,对年纪轻轻便赴了北疆镇守一方的俊才向来钦佩,不曾料到初次相见竟是在朝堂之上。

  因此她突如其来的插手让她有些疑惑。

  “准奏。”

  出乎意料,皇帝少有的利落,顺着李艺彤的话意将此事做了个仓促的了结。

  

  下了朝,赵粤同几个相熟的侍郎一同往外走,边走嘴里还愤愤有词:“朝纲不正何以正天下!谢蠹已然犯下大错,刺配?他也配!党结营私,我今日倒是看了个分外明白。亏她李桐名满天下称作长安君,如今看来不过尔尔!”

  有同僚咳嗽了两声,赵粤瞪他一眼:“你受了风寒就在家好好待着,别来朝堂找不痛快。”

  背后传来一声轻笑:“赵大人看来对某颇有微词?”

  她回头,紫色的圆领衫袍角在耀阳下分外打眼,不用想也知道是长安王。身边的同僚见势不妙,同李艺彤拱手后匆匆离去。

  赵粤冷哼:“哼!王爷好大的官威,下官不敢。”说着便欲抬脚离开。

  “赵大人可要感谢某对你的救命之恩。”李艺彤的话让她气极反笑。

  “王爷,你说我要感谢你?”赵粤冷笑,面带嘲讽之色。李艺彤让谢悠逃脱刑狱之灾,岭南地处偏远,怕是等谢悠出了京就会被谢氏送回会稽族地安享天年。再者谢氏的顺水人情,可不是谁都能送得起的。一石二鸟之计可谓天衣无缝。

  李艺彤从后追上来拉住赵粤:“赵大人且慢,纵然某擅自做了你的主,你亦要听了某的辩解后再生气,这身子骨可是自己的,别人可不会珍惜。”

  “我倒要看看王爷你如何说出个子丑寅卯来?”赵粤边走边说。李艺彤从旁搂过她的肩道:“陛下多疑,你贸然请求严惩谢悠,定会被他怀疑勾连王家涉入党争。某妄做揣测,亦是为了保你性命无虞。”

  “我浑身赤骨,纵然是破天大浪也要闯上一闯。这世道如果只保自身性命,谁来护黎民无虞?为万世开太平正是我辈之责!”赵粤反唇回道。

  自己打破的规则太多,最后却只做了看透规则而不愿去说破的潜行者。李艺彤见到这样年轻气盛的青春郎君不禁一愣。

  曾经,

    她曾经也是这样的气焰骄盛。

  

  “赵大人你可曾想过,为谢悠一人搭上自己的性命,值吗?且不说严惩他已无法改变局面,你若死去,朝中还有谁能挽将颓大厦?在规则面前我等并不是无能为力,”她松开搂着赵粤的手。

  “若是利用好规则,那它便会成为改变规则的利器。”

  李艺彤在陛阶上停了下来,金色鱼袋与玉质革带在阳光下反射出冷光。

  “你愿意同我一道,改变这规则吗?”

  

  赵粤被李艺彤的样子惊了一惊,但仍然余怒未消:“下官谢过王爷,只是这党争下官从不插手,王爷放我一条生路吧。”

  言罢便看也不看李艺彤,转身离去。

  

  李艺彤望着赵粤的背影,脸上露出玩味的神色。

  “怎么,没能劝动她?”陆婷从后面走过来问。

  “通往所谓光明的终南捷径已经铺好,人在溺水时总会想着有所依傍即可。只要这世道昏沉,不怕状元郎不来寻我。”她唇角上挑,一副成竹在胸的模样。

评论(2)

热度(38)

  1. 共1人收藏了此文字
只展示最近三个月数据